石景山做鬼一天，感觉自己像玲娜贝儿｜腾讯新闻谷雨影像
等我反应过来，人已经孤零零地站在一个漆黑的房间里。房间又闷又热，有两个医院盛标本的铁皮柜子，顶上还挂着很多装在袋子里的尸体。我忍不住摸了一下，“尸体”里面可能有什么感应器，一摸就开始扭来扭去。我吓得赶紧把手缩了回来。
想到接下来的12个小时里，我都要呆在这个屋里不能出去，当时就后悔了。
事情还要从一周前说起。我是一个刚入行的缺钱作者，刷朋友圈时看到零工工头发布特大利好：石景山公园迎来万圣节旺季，急需新鲜鬼20人，不太挑了能接受画鬼妆就行，一天200块。
200块，我心说，哇哦。
200块在零工里算是很高的了。毕竟去快递仓库做分拣，从晚六点到早六点12个小时夜班，累得手抬不起来、站都站不稳，行情价才250块。扮鬼在鬼屋里坐坐，有客人来了就吓唬他们一下，轻轻松松就能赚到钱，这么划算的活哪里找。
之前有北京朋友告诉我，“石景山游乐园是只活在地铁报站里的游乐园”，“八角游乐园”站说的就是它。1986年建园到现在，石景山公园也经历了从市民最爱（甚至拥有自己的地铁站）到逐渐过气的沧海桑田，如今北京开了环球影城就更没人想来石景山了，也难怪游乐园想趁万圣节搞搞鬼屋，自救一把。
但打心眼儿里，我一直认为鬼屋的出现是人类不行的又一铁证：如果你真被吓到了，那个惊悚的滋味儿不太好受，如果你没被吓到，那票钱就白花了。这等于是两头吃亏，左右为难。
不管咋说，我先报名扮鬼了。
打工的当天九点，我到石景山游乐园报到，直接被工头拉到一个西餐厅里化妆。工头看了我一会儿陷入思考，可能我个子实在太矮，不容易吓到人。他在箱子里摸索良久，翻出一个大裙子，让我扮洛丽塔鬼。
至于为什么会有洛丽塔这种离谱鬼，是因为石景山鬼屋世界观错综复杂。不仅有港风摇铃道士男女僵尸、日式白袍女鬼疤脸护士，还有西式骷髅暗堕魔法师。在群演中我甚至看到穿着保安制服和飞行员制服的鬼，多嘴问了一句这是哪个世界观下的，化妆姐姐说我们有一个鬼屋是坠毁飞机主题。
在众多角色里，最抢手的是“屠夫”，只有来得最早的人或者老员工才有幸扮演。因为屠夫不需要在脸上糊厚厚一层白粉底，只要戴面具穿袍子就够了。
此时恰好工头发现洛丽塔鬼的帽子不见了，于是督促我改扮木乃伊。昨天演木乃伊的大哥告诉我，这衣服哪儿都好，现在天气冷，裹上它还暖和，就是上厕所麻烦。“昨天我把皮套穿反了，拉链在正面，还好上点，”大哥边说边比划，“这么着往下一拉，就得嘞。”
我想想自己还挺能憋尿的，就答应了。大家都是打零工的，彼此之间也不知道真名，基本是扮成啥样就喊啥，于是这一天我的名字就变成了小木乃伊。
鬼屋其实是人类恐惧的具现化，文化特征和时代特征都很强烈，差了一点可能就从吓人变诙谐。机缘巧合我去过很多鬼屋，见识了各国人的特色恐惧。
英国的鬼屋好多是历史主题，里面有几个工作人员扮成亨利八世的没头老婆，再来几个扮演被砌进伦敦塔的小王子幽灵。我跟他们有文化隔阂，实在看不懂周围的老外在怕什么，只能当精美历史服装展来欣赏（其实外国人看到我们的一双绣花鞋也只能当历史服饰来欣赏）。
美国大美洲乐园的鬼屋是牙仙主题，可能掉牙和看牙医是美国小孩儿的集体噩梦，长大了之后还能被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吓掉魂，钻牙的声音已经写进DNA了。
LA环球影城的鬼屋我去过三次。一开始里面放的是环球的恐怖片大IP，什么狼人啊，德古拉伯爵啊，这哪有一点可怕了，现代小孩就只想跟吸血鬼谈恋爱。后来环球影城也学精了，鬼屋关门整顿，再开放时成了生化危机主题，里面有个皮脸人拿着电锯追杀你。
世界上最有名的鬼屋应该是日本富士急乐园的慈急病院鬼屋，这个鬼屋不仅大，还会故意把组团进去的人拆散。但是你只要作势要晕倒，周围的日本鬼就会立刻冲上来扶你，嘴上问着“呆胶布，呆胶布？”
我面前的这个石景山鬼屋就和慈急病院有八分相似，只不过它在一个临时搭起来的帐篷里。
帐篷里面是荒废的医院。一进去先是一个挂号台，板凳上坐着两只比较可爱的假鬼。再往里面走，场景有手术室、停尸间、病房、实验室等等，墙上地上都是血淋淋的，红色绿色蓝色的昏暗灯光交替闪烁。
路边有很多怪东西，比如断掉的手脚，干瘪的尸体，或者门框上挂着一个长发人头，必须撩开头发才能继续往前走……走着走着脚边会突然爆发惊悚音效，病人呻吟、女人尖叫、阴风吹过声，像恐怖片里一样。
当然对游客来说，我们这些鬼才是最可怕的。
工友们各就各位，病号大哥坐在病房轮椅上，鬼医生在实验室里，我被安排在停尸间。工头说，小木乃伊你就坐床上吧，僵尸走路你会不会？有客人来了你就下来走几步。这时跑进来一个工作人员说，昨天有客人举报，一口咬定床上躺了一男一女，影响太差，今天谁也不许再往床上躺了。
于是我只好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铁皮柜子后面，重新琢磨要怎么吓人。
我有两个拿手绝活，一个是拍柜子，一个是Z字形追逐。
前面两个屋子里都没有工友，游客走到我这里已经松懈了，自以为出口将近，万事大吉。我就藏在柜子的阴影里，在他们快走进下一个房间时“磅！”的一声砸响柜子，再跳出来追游客。虽然身手这么好的木乃伊不太合理，不过也顾不了那么多了。
临近万圣节，鬼屋里的游客一波接一波，折返跑了一上午，我人已经累傻了。我总感觉不对劲，那些每天都扮鬼的人咋过的，这其中一定有我不了解的秘辛。
于是我跑到房间的缝隙（还记得这个鬼屋是个帐篷吗，每个屋都有缝儿）偷看。看到隔壁男僵尸不顾禁令躺在床上，有人来了他就动一下，甚至不是仰卧起坐，是卷腹，游客立刻就被吓得哇哇乱叫，根本没人敢回头看他到底有没有真的坐起来，于是他就继续躺着。如此这般不断卷腹。
好家伙，原来其他鬼都在摸鱼，只有我一个勤劳鬼。
于是我也开始偷懒，躲在柜子后面拿尸体弹游客，或者悄悄加入游客队伍，等他们慢慢发现队伍里多了一人。
从上午到下午，接待的游客怎么着也有上百波。一般组团来的会推选一个胆子大的在前面探路，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排成串儿。有几个全程眯着眼走完的游客，我跟着他们走了两个屋子都没发现我。
人没法直面自己的恐惧时，就会做出一些迷惑行为。有两个男生开着手机闪光灯进来一通乱照，把我从角落里揪出来之后大喊“健康码出示一下”。也有领头的人表面淡定，其实已经慌不择路，闷头往柜子后面跑结果带着一串人撞到墙上。
最离谱的是一些家长，还没进门就大喊“我们有小孩儿”，怎么着，小孩儿是能辟邪吗。
还有的家长，拉着小朋友站在我面前，“看看清楚，这都是NPC，来你们握握手”。然后小朋友拉着我的手说，木乃伊你的美甲真好看。我就震惊了，这种行为和拉着玲娜贝儿说“你的皮套质量真好”有什么区别！
突然想起以前看过一个视频，用超高速摄像机拍刘谦变近景魔术，拍到他在瞬间换牌。拍视频的人拿着视频截图给刘谦看，刘谦整个崩溃。当时我脑内无声大喊，“快住手啊！你毁了游戏！”人家那么努力练习到了肉眼看不到的速度，这本身难道不就是一种魔法？我和工友把自己塞进皮套里，开动脑筋吓人，不就是为了给大家制造超越日常的体验？
拆穿这层魔法的人，只能说他们的30块鬼屋门票钱白花了。
接近午饭时间，我开始理解为什么没人想当木乃伊了。一整个上午头都被纱布缠着，喝水不方便，没法上厕所，还一股哈喇味。鬼屋里灯光暗淡，我对时间的流逝逐渐变得迟钝，有时候以为一个小时过去了，抬手一看才20分钟。
晚上八点，我实在遭不住了，把皮套脱下来夹在腋下，跟着一波游客混了出来。没想到很快就被工头发现鬼屋里少了一个人，打电话来抓我回去。我对工头说，工钱我不要了，太难受了，出来之后还一直干呕，放我走吧。
工头严肃说，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，这是那么多客人在排队等着，等着我们给他们带来快乐，你走了鬼屋里就少了一个鬼的问题。我回头一看，距离公园关门已经不远了，鬼屋门口仍然大排长龙。负责售票的护士姐姐在门口大喊，我们一共有三个鬼屋啊，大家去别的鬼屋看看分流一下！但是游客们都很意志坚定，没有一个人离开。
这证明我们确实是石景山游乐园的拳头产品，我们确实是蛮可怕的鬼。我有点感动，毕竟这些人等这么久可以说都是为了看我。一瞬间我觉得我就是玲娜贝儿，我就是威震天，我就是离快乐最近又最远的皮套人。于是我换上一身新行头，戴上面具，重新回到了我的停尸间。
据说石景山游乐园现在也推出了类似迪士尼的火鸡腿，我这一天的工资应该够买几条腿。什么时候以游客的身份再来一次吧，我想，这次买票进鬼屋。
出品｜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